曾国藩的学术和人生(三) 张文江 nnecttype="rect" gradientshapeok="t" o:extrusionok="f"> 孟氏亦仁义并称。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,内之莫大于仁,外之莫急于礼。 孔孟在时,老庄已鄙弃礼教,杨墨之指不同,而同于贼仁。厥后众流歧出,载籍焚烧,微言中绝,人纪紊焉。汉儒掇拾遗经,小戴氏乃作记,以存礼于什一。又千余年,宋儒远承坠绪,横渠张氏乃作《正蒙》,以讨论为仁之方。船山先生注《正蒙》数万言,注《礼记》数十万言,幽以究民物之同源,显以纲维万事,弭世乱于未形,其于古昔明体达用、盈科而进之旨,往往近之。先生名夫之,字而农,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,目睹是时朝政,刻核无亲,而士大夫又驰骛声气,东林复社之徒,树党自仇,颓俗日蔽,故其书黜申韩之术,嫉朋党之风,长言三叹而未有已。既一仕桂藩,为行人司,知事终不可为,乃匿迹永、郴、衡、邵之间,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。圣清大定,访求隐逸、鸿博之士,次第登进,虽顾亭林、李二曲之艰贞,征聘尚不绝于庐,独先生深固藏,邈焉无与。平生痛诋党人标榜之习,不欲自隐而文著,来反唇之讪笑,用是其身长遁,其名寂寂,其学亦不显于世。荒山敝榻,终岁孳孳,以求所谓育物之仁、经邦之礼,穷探极论,千变不离其宗,旷百世不见 而无所于悔。先生没后,巨儒迭兴,或探良知捷获之说,或辨易图之凿,或详考名物训诂音韵,正《诗集传》之疏,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,号为卓绝,先生皆已发之于前,与后贤若合符契。虽其著述太繁,醇驳互见,然固可为博文约礼,命世独立之君子已。 曾国藩刻此《船山遗书》,非仅为表彰这位当时仍“其名寂寂,其学亦不显于世”之湘学前辈,实有其难言之心。此序须考已言和未言,方能得其旨。国藩于《圣哲画像记》三十二人之外,更抉出船山一人,实已重探清学之根,而直接上出至宋(以《正蒙注》应之)至汉(以《礼记注》应之)至孔孟,而综之以“幽以究民物之同源,显以纲维万事,弭世乱于未形”知言,恍然已合内外而接近儒家仁礼思想的核心。此视《圣哲画像记》于三十二人平均使用力量,节节而上之,运动速度已有不同,实已具不同之时间认识。唯时间之尺度放大,则对某一时间段内事物之认识亦必相应简化,此自然之理。船山之学,孤往横绝,视之为结束宋明理学,亦无不可。曾国藩视船山为明清之际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,由此而直接上出汉宋孔孟,宜其于汉宋调停之说,已置不论,且于顾亭林、李二曲亦微有不足之言。病老庄之鄙弃礼教而不言其贼仁,病杨墨之贼仁而不言其鄙弃礼教,亦可玩味,与辛酉十月日记“立身之道,以禹墨之勤俭,兼老庄之静虚,庶几修己治人之术,两得之矣”恰可相映,序与日记,有文体之不同,明确可见。曾国藩早年喜《正蒙》之文,由文而哲,于五十之年读船山注而恍然于尽性知命之旨。然之国藩一生喜好庄生之文,却终身未能祈免“羿之中彀”,未知尚能读船山之《庄子通》否。由船山上出至孔子而止,与《圣哲画像记》始于周文王,于时间上限的认识仍无丝毫变更,此虽为清代学风的通病,亦见曾国藩毕竟未能自解束缚,其一生服务于清廷,亦于此有关。经学思想,重重包裹,重重积淀,自汉至清,与整个封建王朝相终始,不知为多少人之思想划定了不可逾越之上限。曾国藩亦为此中一例。然而在当时,于 三十二人之外相应于船山,实为曾国藩之特识。序又记述刻书之缘起,略云: 道光十九年,先生裔孙世全,始刊刻百五十卷。咸丰四年,寇犯湘潭,板毁于火。同治初元,吾弟国荃,乃谋重刻,而增益百七十二卷,庀局于安庆,蒇事于金陵。先生之书, 是粗备。 按道光十九年,即本文开始时所述之1839年己亥,是年曾国藩于家乡出游,所游恰为永、郴、衡、邵一带船山当年活动地区,为第一次思想转变之始。咸丰四年(1854)太平军西征势盛,而此年正月曾氏建成湘军。同治初元(1862)已下安庆,正值第二次思想转变。而成书于同治四年,太平天国天京被攻克, 清王朝重获暂时安定。则此书之兴废,已为曾国藩一生活动之缩影。曾国藩一生执泥于封建纲常,然而于攻下安庆后,与清廷之关系微妙,此难言之心事,不得不隐忍于言外寄托之。其必于镇压太平天国后印此书,当非偶然。船山强烈的民族思想,于清末反满革命曾起大影响,此结果虽未必为曾国藩所料,仍为《船山遗书》的作用之一。 与重新刊刻《船山遗书》同时,其思想内容与《船山遗书》相表里,而意义或更上之者,是补足明末徐光启未译全的《几何原本》而重为刊刻。其序由子曾纪泽代作,存《曾纪泽遗集·文集》卷一之中。“《几何原本》序代家大人作”: 《几何原本》前六卷,明徐文定公受之西洋利玛窦氏,同时李凉庵汇入《天学初函》。而《圜容较义》、《测量法义》诸书,其引几何颇有出六卷外者,学者因以不见全书为憾。咸丰间,海宁李壬叔始与西士伟烈亚力续译其后九卷,复为之订其舛误,此书遂为完帙。松江韩禄卿尝刻之,印行无几而板毁于寇。壬叔从余安庆军中,以是书示余曰:“此算学家不可少之书,失今不刻,行复绝矣。”会余移驻金陵,因属壬叔取后九卷重校付刊,继思无前六卷,则初学无由得其蹊径。而乱后书籍荡泯,《天学初函》世亦稀觏,近时广东海山仙馆刻本,纰谬实多,不足贵重,因并取前六卷属校刊之。盖我中国算书以《九章》分目,皆因事立名,各为一法,学者泥其迹而求之,往往毕生习算,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遂有苦其繁而视为绝学者,无他,徒眩其法而不知求其理也。《传》曰:“物生而后有象,象而后有滋,滋而后有数。”然则数出于象,观其象而通其理,然后立法以求其数,则虽未睹前人已成之法,创而设之,若合符契。至于探赜索隐,推广古法之所未备,则益远而无穷也。《几何原本》不言法而言理,括一切有形而概之曰:点、线、面、体。点、线、面、体者,象也。点相引而成线,线相遇而成面,面相叠而成体,而线与线、面与面、体与体,其形有相兼,有相似,其数有和,有较,有有等,有无等,有有比例,有无比例。洞悉乎点、线、面、体,而御之加、减、乘、除,譬诸闭门造车,出门而合辙也,奚敝敝然逐物而求之哉。然则《九章》可废乎?非也。学者通乎声音训诂之端,而后古书之奥衍者可读也;明乎点、线、面、体之理,而后数之繁难者可通也。《九章》之法,各适其用,《几何原本》则彻乎《九章》立法之源,而凡《九章》所未及者无不赅也。致其知于此,而验其用于彼,其如肆力小学而收效于群籍者欤? 序记载刻印始末甚详,可见曾国藩在其中所起的作用。徐文定公即徐光启(1562-1633),其卒之年船山(1619-1692)已十四岁,为同一时代中涉及中西文化的两大学者。李壬叔即李善兰(1810-1882),数学家,曾国藩在科学方面的主要幕僚之一,李氏之算学,世谓梅文鼎(1633-1721)后一人,曾国藩筹建安庆兵工厂及江南制造局,善兰皆主其事。文中“予”指曾国藩,曾纪泽代父作,故有此语气。《传》指《左传》,引语出僖公十五年,为较早论及象数的中华文献之一,将象数和客观事物对照以观,能得数学语言之旨。序末录曾国藩的两段批语: 先太傅批云:“文气清劲,笔亦足达难显之情。” “观其象而通其理,然后立法以求其数,数语尽算学之用。西洋线法推行,至于抛物线以穷其变。惟明乎数之理,故能取给于心而用不穷,以是为澈乎《九章》立法之源,故是笃论。嵩焘拜识。” 观象通理,立法求数,今犹云由万事万物之具体上升至抽象模式,此方为数学之大用。曾国藩于《船山遗书》会尽性知命之旨,或知“穷理”于《几何原本》乎?点、线、面、体,于维数当三维,其理于西方由欧几里德(前330-前257)至牛顿(1642-1727)二千年未变,而效用至工业革命大显千十九世纪西方力量强盛入侵东方,此为科学根源之一。而曾国藩复译此书时,西方在不多年前陆续有些科学家破除此书之局限而另开新路,所谓非欧几何(罗巴切夫斯基,1829年;波利埃,1832年;黎曼,1854年),已在为爱因斯坦革命作准备,中国竟慢了一步。故徐光启时译《几何原本》和曾国藩时译《几何原本》这部欧氏几何代表作,差别甚大。明末以来开始的中西文化交流,其间经康乾之际的一蹉跌,竟未可此视。当徐光启译《几何原本》时,则有利玛窦翻译乾坤二卦为拉丁文,为西人接触中华易学之始(利玛窦万历十年来华,1582)。康熙帝热 西学,其时西行之易图,尚能和莱布尼兹相应(康熙四十二年当1703,莱布尼兹发表二进制论文)。观序中言点线面体之理,却须引声音训诂之端以自重,可见清乾嘉以后学术风气之一斑。欲以《几何原本》澈乎《九章》立法之源,涉及到西洋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关系 为如何,此诚为难显之情。点线面体或能“括一切有形”,然而明乎三维之理,即能“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”?仍然是一个问题。中国当时处于西洋势力迫入的大背景之下,自然来不及考虑这些问题。然曾国藩注意及西洋科学文化,则已与当年共同从学唐鉴的一些理学家如倭仁等判然有别。 此大背景势力至为强大,中国近代史上著名人物都必须对此作出自己的反应,林则徐、洪秀全是这样,曾国藩也不能不这样。林则徐注意西方的政治,洪秀全注意西方的宗教,曾国藩注意西方的科学,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,各种相异的步伐却秩然显其相继性,亦为此大背景所迫。《船山遗书》和《几何原本》之印行,二书皆出《圣哲画像记》三十二人之外,主成此二事,为曾国藩在时代促动下于文化事业所作的重要贡献 其事在当时 必无阻,观曾国藩的一些言论或行动往往须藉弟曾国荃和子曾纪泽发之,或可见当时若干隐情。 《船山遗书》和《几何原本》二书校刻先后同时,受《几何原本》影响,曾国藩于《船山遗书》亦反复注意其象数内容。辛酉七月(1861年9月)日记: 拟校阅船山《周易内传》,王氏说理之书,每失之艰深而不能显豁,与《正蒙注》相同。 这是拟刻《船山遗书》初的日记,此月攻下安庆。《周易内传》为船山晚年总结本人思想的核心著作之一,所言涉及数理内容。曾国藩叹其艰深,已倾注了最大的注意。 船山遗书》刻成后,于丙寅(1866)六月日记又言: 船山氏最推重《正蒙》一书,以余观之,亦艰深而不能显豁,其《参两篇》言天地日月五行之理数,尤多障碍。 对《船山遗书》中理数内容的注意,可云贯穿首尾此国藩于《船山遗书》之这一部分,尤多障碍,亦可见中国文化这一部分于曾国藩之时早已晦湮,《四库总目提要》之编者自不能辞其 。曾国藩于学盖有志于更深入者,曾自言于天文算学毫无所知为生平一耻, 于此却步步生障碍,亦见乾嘉以来所流行的思想于中国文化毕竟功不掩过。 和1861-1862年之间的思想变化相应,曾国藩在此前后的文学思想亦有发展。《圣哲画像记》取姚鼐之义理、辞章、考据分判所择之三十二人,复取姚鼐论文章之道所分之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分判所择之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曾巩,以此上通下达,形成他对文学史的总体认识: 西汉文章,如子云、相如之雄伟,此天地遒劲之气,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,此天地之义气也。刘向、匡衡之渊懿,此天地温厚之气,得于阴与柔之美也,此天地之仁气也。东汉以还,淹雅无惭于古,而风骨少矣。韩柳有作,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,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,岂不诡哉。几阳氏、曾氏皆法韩公,而体质于匡刘为近。文章之变,莫可穷诘,要之不出此二途,虽百世可知也。 《系辞》言:“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”由自然界而返观人类社会之性情,由天地之气把握阴阳,方可通文章莫可穷诘之变,此认识为《经史百家杂钞》之思想准备。次年(庚申三月)日记又云: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,文章之道,分阳刚之美,阴柔之美。大抵阳刚者,气势浩瀚,阴柔者,韵味深美。浩瀚者,喷薄而出之,深美者,吞吐而出之。就吾所分之十一类言之。论 类、词赋类宜喷薄,序跋类宜吞吐,奏议类、哀祭类宜喷薄,诏令类、书版类宜吞吐,传志类、叙记类宜喷薄,典志类、杂记类宜吞吐。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,如哀祭类虽宜喷薄,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。诏令类虽宜吞吐,而檄文则宜喷薄。书版类虽吞吐,而论著类则宜喷薄。此外各类,皆可以此意推之。 此以阳刚阴柔分判文体,与前以阳刚阴柔通古今之变,二者一纵一横,构成此年编成的《经史百家杂钞》之内在坐标。宜喷薄者六类、宜吞吐者五类之分,虽有可取,然文类实未可坚执限定,而阴阳更宜变化以观。曾国藩亦感此说之不尽,故补充分析,而格之处,终未能尽化。 同年日记又言: 往年余思古文有八字诀,曰雄、直、怪、丽、澹、远、茹、雅。近于茹字更有所得,而音响节奏,须一和字为主。因将澹字改为和字。(庚申) 雄直怪丽属阳刚之美,淡远茹雅属阴柔之美,此以阴阳判文境,与前之以阴阳判文类,实属不同的思路。于“茹”字更有所得, 可喻曾国藩在1860年前后之特殊心境,此心境可云与十年前完全不同。主澹主和,亦可见1861-1862年思想转变之机。 数年之间,曾国藩身经攻克安庆、攻克金陵,印行《船山遗书》、《几何原本 等大事,思想亦急剧变化,然此一文学问题,一直盘旋于脑际,于日记信札屡屡见之,八字亦数经更动。甲子(1864)十二日日记云: 梦见姚姬传先生,颀长清癯,而生趣盎然。 曾国藩于刚学,实心之所好,此亦精思形于梦寐之例。辛酉(1866)正月,一夜终得之,乃顺畅写出八种文境。日记云: 尝慕古文境之美者,约有八言。阳刚之美,曰雄、直、怪、丽,阴柔之美,曰茹、远、洁、适。蓄之数年,而余未能发之文章,略得八美之一,以付斯志。是夜 此八字言者,各做十六字以赞之,至次日辰刻作毕。附录如左: 雄。 划然轩昂,尽弃故常。跌宕顿挫,扪之有芒。 直。 黄河千曲,其体仍直。山势如龙,转换 迹。 怪。 奇趣横生,人骇鬼眩。易玄山经,张韩互见。 丽。 青春大泽,万卉初葩。诗骚之韵,班扬之华。 本文地址:http://www.tpjde.com/news/6815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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